就这样,也好
在爷爷的眼里,每段木料中都藏有一个灵魂,等待着一双粗糙却温柔的手将它打磨,赋予它生命。
黄昏,家具厂内。爷爷戴上老花镜,细细摩挲着伴他走过大半生的手工刨刀,微微地叹了口气。月儿挂树梢,工人们陆续回家了,只剩下漆黑的厂房和无边的静谧。
依稀间,我仿佛听到远处传来刨木花的声音,刹那间,却又止了,我倏地忆起了从前。
小时候,我常去爷爷工作的家具厂。幼时对爷爷最深的印象,是在一棵参天大树旁搭成的棚子中,爷爷操着锋利的刨刀,微蹙着眉,卖力地刨着,额头上沁出了一滴滴汗珠,刨刀在他手上进退着,刨花如天女散花飘落一地。捻指间,精细的木纹如海浪般缓缓伸展开来。伴随着“咔哧咔嚓”的声音,木料积淀下来的香气弥漫开来。“好料,好料”,爷爷眼中微微泛出了光。我眼花缭乱地盯着爷爷的手。爷爷见我那么着迷,便抽空为我制作了辆玩具小火车。在小火车放到我手上的那一瞬,它就 驶入了我心间的海洋。也因此,我不时地会想起爷爷的那双手,那双化腐朽为神奇的手。而后的日子,爷爷的木工作品总如磐石般伴着我的梦境,我对爷爷浮动着的,是无限的仰慕。
奶奶告诉我,几十年前,爷爷也是在这座棚房中成了名木工学徒。当时的爷爷就像现在的我,被师傅的手艺深深折服,毅然踏上了木工之路。爷爷借着皎洁的月光,跟师傅学起了手艺。开始也只是做些杂活,再后来,师傅见他敏而好学,将自己看家的真本领传授给了爷爷。拼木板,刨花纹,画锯线,开榫钉,铺铜活·····一样样教,一样样学。就这样,过了三年。那天晚上,夜空中没有一颗星子,黑得很,师傅点了根烟,微弱的光在黑暗中若隐若现,或明或暗。沉默中,师傅掐灭了烟。他轻拍了爷爷的背:“小子!你出师了!”便又不再言语。爷爷隐约地体察到师傅有什么难尽之言,点了点头。
春华秋实几十载,天际云卷风舒,棚外花开叶落。
在陈设古旧、光线昏暗的棚子里,爷爷开始打磨新的作品。木料的唤醒是他毕生的追求与努力。这一次,他要制作一个书柜。那块木料,是沉稳朴实的褐,触摸它,宁静冰凉得让人能感到时光的积淀。木料有它的高冷,也有它灵魂迸发时的滚烫。爷爷开始镂空里料,寥寥几刀,就看到光阴凝聚下来的木纹。“唉一”爷爷一声长叹,他懊恼地看着自己,胡须抖动着,又愧疚地摸了摸那段木头。他心头闷闷的,看着窗外树枝上缀着的零星几片叶子,丢下工具出了门,不住地在棚房口徘徊,掐灭点亮一支又一支烟。他为那个“木魂”而感到惋惜。
爷爷沉默地、执着地,在木屑纷飞中,让鬓角的黑发慢慢被秋霜染白,让清澈的双眼缓缓变黄浊,让有力的双手悄悄被刨刀磨出老茧,可不变的,是做家具时眼中扫出的锋芒-只有中国的匠人才会有那双眼睛,燃烧着毕生挚爱。
爷爷常说:“一段木,一份情。”爷爷如今说这番话时,总会饱含深情地看着我,摸摸我的头。在爷爷的眼里,每段木料中都藏有一个灵魂,等待着一双粗糙却温柔的手将它打磨,赋予它生命。
几十年一晃而过,几位同行的老木匠改行的改行,入土的入土。木工行径上,木屑堆积,蜿蜒成路,我只看见爷爷一人踽踽独行,不是很孤独,那套工具,始终陪着他坚定不移地走······
爷爷的家具厂开始换成了机器,时代的变迁并没有让爷爷感到惶恐,他只是开始喜欢在夕阳的余晖下,望着风拂过的小树林。下订单的人 70越来越少,爷爷看木头的眼光也越来越挑剔。每当爷爷遇见一段好木料时,他的眼睛总会闪动着光芒。爷爷自己一个人在车间摆弄起来,他打开了那已积上了一层灰的工具箱。爷爷年纪大了,做家具有些力不从心了,身板也不那么坚挺了,可那双粗糙的大手,一碰及木头,便缓缓地舒展开,变得无比轻柔细腻,抚着木块如抚着婴儿的脸庞。我渐渐发现爷爷不仅是手艺高超,更是出于对家具的热爱,对手艺的尊重。我看着爷爷手上刚刨完的木块,出了神。直到爷爷揉了揉我的肩,我才恋恋不舍地把目光收回。爷爷稍稍侧过身子,偏着头,手抵着木块,小心翼翼地将它推入磨盘中,使之磨得平整些。慢慢磨,细细磨,磨出一片天地,磨出一片新生。这样一个小小的部件,被磨出了35度翘起的极美丽的弧线。边角是正方形的,很正很平。圆即圆,方就方,方圆既出,规矩自来。我好像明白了,老木匠的一生:尽善尽美,精益求精,就像是一把刨花刀,酝酿雕刻着,泛着淡淡的光。
拼板,创纹,开钉,凿花,周而复始。
画线,铺活,敲榫,接木,永无停歇。
爷爷为了木头的灵魂,钻研了半个世纪。可是,因为种种原因,家具厂要倒闭了。那天,爷爷喝了些酒,涨红了脸,说了不少话,大概意思是说,他年纪大了,要退休了······我看着他的背影感到有些落寞。爷爷做完了最后一件家具。端详着,他点了点头,黄浊的老眼又亮起来了。发货的时候,那亮光黯淡了,工人们都沉默了。
那天,爷爷在家具厂留到很晚,他将那套制家具的工具带回了家。退休后,爷爷平静地过着日子。
一年前,我的小表妹出生了,年近古稀的爷爷自是对她疼爱有加。爷爷又操起了那把刨花刀-他一生之持,一生之求,一生之恋,他为小表妹做了一个拨浪鼓,上面满满地雕刻着亲情与爱意。在小表妹的欢笑声中,我恍惚间仿佛又听到了爷爷的那句话:“一段木,一份情。”爷爷把他的一辈子都献给了木工,即使快节奏的时代,可能已经容不下那种需要我们慢下来品味的事物,可他仍要在他的晚年,用饱经沧桑的工具,给孩子们带来无限的快乐。
配上一壶酒,带着微酣之醉,人情冷暖一并下肚。
就这样,一个人,一段木,一份情,平凡静好地守着内心的山水,也好。